【叶喻】虞美人

来吃刀子


桃花翻飞,刀光剑影。

四个模样俊俏的青年提剑一字排开,中间站着一个冷艳的女子倒提一杆战矛,十分默契地变换阵型,呈弧形将他们包围起来。

黄少天冷笑,执剑立于最前,斜后是一脸兴奋的卢瀚文,身后一字排开是蓝溪阁的精兵。喻文州一袭白衣负手立于最后。

先打破看似宁静局面的居然是那个女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眸子却兴奋得发亮,那是狼看到猎物的神情。

让喻文州意外的不是他们五个人挑翻诸多蓝溪阁精英,而是那个女子。

他眸色沉沉,这打法很像那个人的独创。

“留活口。”他淡淡吩咐,他要问话。

这女子天赋极高,能跟黄少天打得不分上下。虽然动作够快但也够乱,且缺乏经验,尤其对上的是机会主义者黄少天,胜率太低。果不其然,被黄少天抓住一个漏洞,瞬间挑翻在地,翻身而起时,黄少天已飞身而上,剑指其面门。

避不开。

砰——

清脆的声音。一枚石子打在剑身。看似不起眼的动作,却震得黄少天的手麻了一麻,剑锋一偏,挑落那女子的一缕乌发。

黄少天却不再与她纠缠,转身去寻这石子来向。这普天之下,暗器使得这般好的,能用石子打断他的,只有五年前突然消失的一个人。

漫天夭夭桃花里,一红衣女子款款落地,笑意盈盈地看向他,“堂堂剑圣,居然剑指小女子,这说出去怕是要被世人笑死。”

黄少天眼神阴沉,咬紧后槽牙,一字一字,像是在咬碎眼前的这美人,“苏,沐,橙!”

旁边那个高挑一脸凶煞的青年看黄少天这样子,提剑就要冲上去。

“包子,住手。”

远远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那青年立马停手,飞快地朝声源跑去。刚刚还一脸狠厉的青年转眼笑得灿若桃花,朝着那个手握一柄折扇的人求表扬。

闻得那个声音,喻文州身形一僵,慢慢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人。

人面桃花相映红。

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风姿卓然,丰神俊朗,恰到好处的笑容,一双勾魂的桃花眼更加深遂,更加吸引人,像旋涡一样。唯一变的,是原本应提战矛的手却执着一柄折扇。

那个人安抚好青年,信步朝他走来。短短百十步的距离,却恍若隔世。

袖笼里的手紧了紧。他眨眨眼,睫毛扑朔间眸中情绪已经尽数隐去,再抬眼,又是眉眼淡淡的样子。

“我们家小孩不懂事,惊扰了蓝溪阁各位,还请喻提督莫要见怪。”充满歉意的话语,眼里却毫无歉意,反而露出些戏谑。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嘲讽。

是了,是这人没错了。

他倏地就笑了,“能同侯爷教出来的弟子切磋,是我们的荣幸。”

 

安平司,顾名思义,安天下,平祸乱。

这安平司里坐落着八个院子,每处院子的主人都是当朝的护国军统提督将领,安平司内有七大支流,并不归属兵部管辖,他们都是从安平司的选拔营出来的,最后去到各处守国家安定。

说是说八个,但自七年前那一役后,东南角的叶园便空了出来,也没个人打扫收拾,时间久了,荒草遍生,活像个鬼屋,与其他七处一作比较,显得分外扎眼。

景园的玉兰花开了,满院的玉兰花香。这景园许久未有烟火气,侍从正在往屋里添物什。

喻文州在庭院中小憩,喝茶赏花,由着他们去折腾。他是不在意的,这一年统共也住不了几日,打不打理倒不是那么要紧。

安平司许久不曾如此大阵仗迎过谁,但该是有人要回来了,上头才派人将这安平司上下打扫得干干净净,用心布置了一番。他面带笑意,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青石桌。昨日他路过叶园,里头收拾干净,装点摆饰也跟七年前分毫不差,倒是有心。

立了无数赫赫战功的叶帅,战无不胜,被传得神乎其神,建立了固国之本——安平司,封侯受爵,人人尊称一声“侯爷”。放着偌大的侯府不住,日日待在安平司那小小的叶园里——也是唯一一处以他为名的园子。

十日后,从安平司前院到门口,整整齐齐立着各家的精兵,七位提督均着朝服与各部机要官员,于安平司门前候着那位传奇人物叶侯爷。

马蹄声和车轱辘声渐近,骑马走在马车前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身后跟着八人,好不威风。马车稳稳当当在安平司门前停下,众人翻身下马,红衣女子朝着众人微笑作揖,“好久不见。”随后车帘被掀起,先露出一双纤薄的手,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么大阵仗,不得了不得了。”

一袭青衫,手执折扇,笑意盈盈。

一大腹便便的官吏忙上前,可不就是当日亲上红叶山庄的国相,他面露激动,“侯爷今日重回安平司,自然是要的。”

叶修笑笑,扇子拍拍他的肩,“别,这的主人可不是我。”听得这话,众人神情各异,喻文州原本扬着的唇角平了平。

行至众人面前,黄少天先翻翻白眼,小声吐槽:“你怎么不坐个轿子来?”堂堂一武将,却跟个手不能提的文官一样弱鸡。

叶修拍拍他肩,老神在在地回答:“老胳膊老腿的,比不得你们小年轻。”

黄少天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倚老卖老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他笑笑,走到韩文清跟前,拍了拍他肩,“可以啊,老韩。不错不错。”

韩文清不留情面地打开他的手,冷着张脸,“你死哪儿去了?”众人忙竖起耳朵,只见一高大的男子护在叶修身前,一脸凶煞,“你谁啊?”

叶修哈哈大笑两声。

“霸图,韩文清。”

那男子也像模像样地报上名:“红叶山庄,包荣兴是也。”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韩文清眯了眯眼,脸朝着叶修,话却是对包子说的,“他是谁?”

叶修刚想说话就被打断,包子十分骄傲地挺挺胸膛,“红叶山庄,少庄主。”

众人面露惊色,眼神在叶修脸上转了一圈,叶修像是没看到,依旧笑得漫不经心。

十年前,他是名扬天下,统率数万兵将的护国元帅。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十年后,摇身变作赫赫威名的红叶山庄的少庄主。

喻文州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诧,转眼已恢复到平常的样子。

如果是他的话,一点都不稀奇。

 

因着近年来,周边小国联合起来,时不时发动战争,扰得百姓苦不堪言。朝廷屡次出兵制止,然而对方一见大军就退,军队前脚走,他们后脚就能搞出幺蛾子。朝会议了多次都没议出个解决方案,他们也不知从何处听闻红叶山庄少庄主善谋略、通军事,想请他入仕,然几次三番亲临红叶山庄都未得见真人。

在国相亲上红叶山庄,数个时辰后,悲喜交加地赶回皇宫,独面圣上密谈一夜后,通知安平司各提督速速返京,不得有误。

喻文州便是在回京复命途中遇到了即将重回安平司的叶修。

 

在赴过皇上为叶修举办的接风宴后,回到安平司的各提督借此又在叶园小聚了一番。

韩文清一张脸万年不变,倒了酒推至叶修面前,叶修没说话,他身后有人先开口了,“我家庄主不饮酒。”

“叶侯爷不喝酒?莫不是我今儿醉得早?”张佳乐惊诧道。

叶修举起茶杯,“我喝茶,你们随意。”

好友两三,杯酒两盏。酒一下肚,话就多了起来。

对七年前的一役,他们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可对于叶修是如何活下来的,又是如何过了这七年,各人揣了一肚子的疑问,却不知从何开口。

“侯爷,你怎么会成红叶山庄少庄主了?”终于有人大着舌头开口问。

叶修笑而不答,喻文州适时地出言转了话头。

待到月上柳梢头,还清醒的就剩叶修、韩文清和王杰希了。叶修唤来侍从,将他们送回去。一个个五大三粗的,两个人才架得走,人手不够,叶修摆摆手说分两趟,最后酒桌上就剩了饮茶的叶修和趴在桌上睡着的喻文州。

刚刚还热闹的叶园,此刻终于归入了寂静的深夜。

 

七年前,邻邦蛮夷趁南疆内乱刚平息,人心惶惶战火未平之际,将南疆作为突破口大举进攻,短短一月连破五座城池。今上便命叶修率五万嘉世大军出征南疆,彼时,光是“叶修”两字就足以震慑四方,然而对方非但不惧,反而以一种不要命的姿态死死抵住嘉世军的攻势。

六个月后,终不敌,愿降。

而在签署降书前,嘉世军遭到来势汹汹的突袭,军队有人叛变,饭菜水食里早已被下了毒。

一声春雷落在贫瘠的黄沙地上,正是午时,天却黑压压的如同地狱,本该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却好似老天开了个窟窿,哗哗地往人间灌水,雨水打湿干燥的沙漠。

那是场单方面的屠杀,主帅叶修很快派人去找援兵,又命各支队往不同方向散开,自己带了一队精英往另一方向走。对方没作他想,全力追杀叶修,他们的主旨是“杀了叶修,嘉世军不足为惧”,最后没能坚持到援军抵达,敌军便已到了叶修身后。

即便是在这样以一敌众的场景下,叶修也能对着乌压压的敌军精兵笑出来,随意抹掉脸上的血水,对身旁的副帅和一众亲兵笑说:“看本帅命多值钱。”

周围的亲兵脸上亦是无惧之色,副帅漫不经心地开口:“那我们还真要感谢侯爷了,给咱们找了这么多优秀的陪葬。”

有人哈哈大笑起来,“阎王爷今儿可有得忙了。”

敌军主帅冷笑,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原先分散的嘉世军已从四面悄无声息的包围了他们。

——瓮中捉鳖。

然而,厮杀半个时辰后,陆续有毒发的士兵倒下,敌军大喜,却看嘉世军所有人一副淡定的样子,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人群中,突然有人哑声喊。

“战死沙场,吾之所愿!”

“宁做刀下魂,不当药死鬼!”

“开嘉纪元年,创盛世王朝!”这是当初嘉世军成立时的口号。

……

平地一声惊雷,接二连三的轰鸣声响起,带来的不是骤雨,而是迷眼的漫天黄沙,硝烟火光中凄厉的哭喊,以及炸得尸首分家血肉模糊的躯体。

嘉世军自知就算等来南疆的士兵,也未必能扛得住敌军的精兵。纵是将死之人,也决不能让敌人好过。

既已中毒,何不慷慨赴死?遂以身为炮膛,以躯为引线,将敌军扑向先前埋好炸药的沙地。

炮火声却比春雷更震耳欲聋,嘶吼声、哭喊声,倾盆大雨也没能阻止鲜血染红了黄沙。

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雨还在下,大雨也没能稀释黏稠的血液,一条条的小溪汇成骇人的血海,犹如人间地狱。

凄惨的景象以及令人闻之丧胆的嘉世军跟漫长的岁月都湮埋在了南疆无边的黄沙里,昔日铮铮铁骨好男儿早已变作累累白骨,无声地守护这片疆土,大风吹过,扬起细细的砂砾。

风过无声,雁过无痕。

 

而叶修则在火炮中被部下死死护住,在他躺在死人堆里吊着一口气,要死不死的时候,被一直留意他动向的红叶山庄叶二少捡了回去,此后与其父将其押在庄内休养数年。

 

自打回安平司后,叶修并不干预他们的训练,只在适当的时候出言提点那么一两句。偶尔会应战,跟他们打上那么一两场。

一把折扇在他手里却耍出朵花来,还是朵要命的食人花。

喻文州望着他白净的脸庞,抿着唇笑。当初的叶侯爷可不是如今这般书生意气。

那时,他常常巡守边防,一年有八九个月都在疆外。塞外不比京城,北风呼啸,他整日风餐露宿的。年底回京复命时,魏琛摸着自己粗粝的脸鬼嚎,一边抱怨为什么叶修没有皮糙。

那时,喻文州曾仔细打量过叶修的脸,还是有被风沙侵蚀的痕迹的,只是没那么明显。

喻文州兴致颇好,紫砂壶用滚水浇了浇,仔细泡了茶,推杯至他面前,茶水晃动,袅袅白气,“今年的新茶,刚从浙江送来。”

叶修也不跟他客气,杯子停在鼻尖,茶香四溢,将表面的水汽和热气吹散,呷了一口。“你对茶倒是挺有研究。”

喻文州笑笑。

年少时,意气风发,总爱醉卧沙场的烈酒,年岁愈长,见多了这凄苦世事,世间百态,就更偏爱苦中回甘的清茶。

这转眼便到了六月。

考虑到相邻的小国近些年互相走得颇近,有联手抗争的意图,皇上便询问叶修如何应对此举。叶修建议能招降的就招降,若是有犟的,也该备好兵马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一来,这事便归到了叶修手下,如何劝降,如何养兵练兵,都交与叶修一人,其余各提督只管配合就是。

劝降由驻地与之相近守卫的各家提督去做,风土人情、官吏民生都相熟些,好办事。此事宜早不宜迟,商讨过后,叶修便让他们即日启程,众人皆无异议。

待叶园中人都走完后,叶修便开始琢磨练兵与布阵之事。突然间,叶修脸色一变,死死抓住桌沿,骨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他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向门外走。

前院有人交谈的声音传来,似是朝他这边来的。叶修没想到会有人去而复返,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在地,咬牙却站不起来。

脚步声渐近,伴随着愉快的一声,“侯爷,我东西落这儿了。”下一秒出现在殿门口的喻文州看他脸色苍白地跌坐在地,原本笑眯眯的脸就变了,连忙进来将他扶起。

叶修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喻文州身上。喻文州看他冷汗涔涔,张口就要叫人,却被叶修拉住,冲他摇头。

“回房,房里有药。”

吃过药后,叶修靠在榻上,慢慢恢复正常,如果忽略那张惨白的脸。喻文州将手中的茶水递给他,“真的不需要叫太医?”

“没事,旧疾而已。”

“什么疾?”喻文州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叶修笑而不答,喻文州便不再问,他明白就算问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答案。

在叶修一再强调自己没事后,喻文州才离开。

不一会儿安文逸迈步进来,给叶修诊了脉后,脸色不大好的看向那个风轻云淡的人,“少庄主,这次剂量的时间又缩短了,下一次毒发的间隔时间只会更短,你不能再——”

“加大剂量。”叶修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开口吩咐道。

安文逸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子,眉间神色阴晴不定,压着火气道:“是药三分毒,更何况你是直接服毒,再这么下去,你迟早不是因为这个毒而死就是因为那个毒而亡!”

叶修心大地挥挥手,满不在意的反过来宽慰他,“服了这么多年毒不也活到了今日了嘛,所以你看,饮鸩还是能止渴的。”

安文逸被他噎得甩了袖子愤而走人。

当年被下的毒,加之周遭腐败的尸体散发着恶臭,脓水与血水趟过绽开的皮肉,在南疆的烈日暴晒与夜晚寒冷的交替中被黄沙中的毒虫寻着腥甜过来啃噬,他早已毒入骨髓。

回红叶山庄后一直以药压制,最后到了连药都压制不住的时候,他们咬牙走了最凶险的一步——以毒攻毒,饮鸩止渴。

这么多年下来,他过的每一天都是拼命跟老天爷抢来的,这副浸泡在毒液里的身子如今只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又怎能再奢求他有多健康。

门外靠墙偷听的喻文州早已白了脸。

 

临近过年,喻文州要回一趟蓝溪阁。黄少天不解,也没听那边有什么事需要喻文州亲自回去一趟处理的。喻文州但笑不语,神秘兮兮的,那神色竟有些迫不及待。

由于昼夜不停息赶路,数日后终于抵达,也因此到蓝溪阁时喻文州脸色不大好,但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也没稍作歇息,只草草沐浴换了身干净衣裳就又出门了。

热闹的市集上小贩的吆喝叫卖年货声,莺莺燕燕的娇笑声,什么都没能让他脚步慢下来。

他像是与这闹市隔绝了一般,嘴角挂着浅浅梨涡,眼里温柔似水,穿过长街,绕进迷宫般的小巷里,他却不做停顿,脚下生风,万分熟悉地穿过条条相似的巷子,最后停在一扇老旧却干净的门前。

屈指扣门。

一个精神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他推门进去,满院子清苦的药香,一个衣着朴素的老人,有些佝偻,但精神矍铄,他朝老人家鞠躬作揖,恭恭敬敬地称呼老人,“黎老。”

老人家回身看了他一眼又转身回去折腾手头事了,“你倒来得快。”

喻文州笑笑,上前帮忙,黎老得了空,擦了擦手,从一个药匣子里拿出一个白色的药瓶递给他。

“喏,那点药材也就只能紧巴巴凑两颗出来。”

他接过,连声道谢,一向淡定的眉目有些难以自抑的兴奋。

黎老淡淡扫了一眼,开口提醒:“这药只能续命,救不了他的。”

原本喜上眉梢的喻文州,慢慢平静下来,“我知道,多谢黎老费心。”

 

黎老原是太医院的院判,某日却因为某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原因,一气之下辞官归隐,山间乡野的行走。

大概半年前,喻文州找上他,向他求药,他不耐地摆手,让喻文州赶紧走。黎老心气本就高,辞官后更是只做自己想做的,金银打动不了他,官职更是不屑。

喻文州也不急,耐心地等在他门口,他去哪儿,喻文州就不远不近的跟着,执著得很。

一日,喻文州跟着他上山采药时,大雨忽然而至,他披着蓑衣,不紧不慢地找避雨的地儿。喻文州身着单衣也不远不近地跟着,原本飘逸的发,湿哒哒的贴在身上,竟也不显狼狈。

雨势渐大,不得已找了个天然的山洞避雨,喻文州并不多言,很有眼力劲的接过黎老的背篓和脱下的蓑衣,细心地挂在突出的怪石上。他做完一系列事,便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细细的树枝在雨雾中摇晃,也不提求药之事。

“为谁而求?”黎老翻着背篓里的草药,突然问。

喻文州回过神,眼睛一亮,语气听不出什么,“友人。”

黎老皱眉,显然对这答案并不满意,“什么人?”

雨滴落在石壁上,又落至低洼的水坑里,发出滴答的声音随后漾出一圈圈波纹,奏成一曲节奏明快的喜乐。

喻文州像是想到什么,笑得轻轻浅浅,低低道:“一个傻子。”

黎老莫名其妙地就答应了他,要求是所有所需的药材,需要喻文州提供,且不保证能成功。喻文州神色不改,一一应下。

之后黎老上京时无意撞见他跟叶修谈话,他再去拜访黎老时,黎老开门见山地问他:“你要救的是他?”

原本弯着身煎药的他,停顿了一下,“是。”临走前,黎老说,之后所需的东西他会自己找,不要喻文州再插手,事成后会通知他。

喻文州沉思片刻,点头说好。

 

黎老口气依旧冷淡,“那么多稀有药材,换个不确定,值吗?”

手里握着的仿佛不是小药瓶而是渺渺希望,喻文州摩挲着手感温润的白瓷瓶,不知在跟谁说:“多一日是一日。”

黎老望着远去的白衣青年渐渐模糊的身影,自言自语:“这世上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痴男怨女。”

 

从前还在安平司选拔营时,除夕夜都是大家一起过的,自从去了驻地后,便再没一起过年了。今年倒是难得大团圆,也因此格外热闹。

年夜饭过后,大家都在齐月阁热闹,这些喝酒喝上头了的,吵着要去护城河边放烟火。

叶修以老年人要早点休息为由,在赏过烟花后就先离开了,而喻文州一直寻思着找个理由将袖笼里这药给他,结果一个没留神,就看丢了叶修,略一思忖,便回了安平司。

回叶园后,叶修看了会儿书,却一直静不下心来,总觉得口干舌燥,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忙趁着还有力气去找柜子里的药,翻遍抽屉柜子,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叶修昏过去前想起安文逸跟他说过,有味药引还没找到,还要等上三两天。

喻文州到他房门前时,听见里面传来凳子倒地的声音,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他忙推门进去。他是在小桌边找到晕倒在地的叶修的。

将袖笼里的药倒出一颗喂他吃下,不一会儿叶修眼皮掀了掀,鹰一样锐利的眼此刻没了焦点,呼吸急促,面色潮红,额头浮满大汗。

喻文州看他神色不对,一时心急,担心药性相冲,将他按坐于榻上,转身就要去找人。

岂料刚转身就被拉了回去,摔在榻上,他一时脑袋空白,待回过神来,叶修已欺身而上,将他死死控于身下,动弹不得。

因着毒性发作,叶修脸颊是不正常的坨红,双目失焦,额头青筋暴起,冒了层薄汗,力气惊人。

喻文州暗叫不好,舔舔唇,话也急了些。“你放开我,我去找人过来。”

叶修此时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也没听到他的声音,只看到他泛着水光的薄唇开合,诱人得不行。脑袋一垂,屋子里就只剩下细小的噼里炸开的烛火声。

喻文州脑子轰地一声就炸开了,瞳孔放大,忘了挣扎,眸中只有眼前人。

战术意识上,他或许能与叶修争个伯仲,然而在身手体能方面,就算是如今的他也敌不过叶修三分。

叶修胡乱地扯着他的腰带,从散开的衣袍处滑进去,扯开里衣,带着薄茧的掌心游走在滑腻的身线。

叶修整个人像团火一样烧着他,游走在他身上的手,提过战矛,舞过长剑,挥过折扇,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现下,他像出征一样,指尖所及之处,皆是燎原之势。

跟失了心智的叶修不同,喻文州除了因挣扎时用力而微微发红的脸和紊乱的气息以外,依然神色清明。

他只能承受吗?不是。只要他想,他有很多方法打断叶修。他不挣扎,只不过是因为这人是叶修,所以他愿意。

这是他们唯一亲密的可能。

他心里有他。

十年。

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

 

进驻他心里时,他是意气风发的王朝之将,他是籍籍无名的文弱书生。

桃花林再相逢,他是深不可测的江湖谋士,他是世人皆惊的战术鬼才。

也曾觉得自己执迷不悟,不止一次在夜深人静扪心自问,那个人哪里好。越长大越理智,越理智越清醒,越清醒就越知道——戒不掉。

既然放不下,那就在心上找个最柔软最隐秘的角落,将这份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妥帖存放起来。

喻文州急喘着,看着上方的叶修,抚上他的脸,亲吻他带着青茬,有些刺人的下巴。叶修带给他的是前所未有的感受,酥酥麻麻,欲罢不能。

藏了十年的感情,如今被悉数勾起。

“你知道我是谁吗?”

在叶修埋首于他颈肩索求时,他侧头亲亲叶修汗湿的鬓角,在叶修耳边轻声问。

没有回答。只有刺痛的啃咬。

他不希望叶修记得,最好永远不知道。

喻文州看着花样繁重的床幔,仰头笑得苦涩凉薄,眼角酸涩。

他双手被叶修缚住,眼神代替双手温柔地拭过这个在他心底藏了十年的男人,坚毅又温柔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柔软的薄唇。纵使他改了名字,眼神深沉得让人猜不透,每一处仍然是他在心里描摹了十年的样子。

在被贯穿时,终是没忍住,吻了吻叶修的唇角,声音微颤带着哽咽。

“叶修,我是喻文州。”

 

疼。

疼啊。

从来没有受过异物的身体被强硬地侵入,生生撕裂的痛楚让他眼前一黑,脸色发白,身体一僵,随后止不住地颤抖,攀着叶修的背脊,仰着头承受,眼角的温凉终是不可遏制的落下。

也只有清晰的痛楚才能提醒他,这不是梦。怕一醒来,就是镜中影。如果是梦,就让他一个人沉醉在这场甜梦里,酣睡不醒。

失去理智的叶修像是感受到什么,意外地开了口,囫囵吻去他眼角的泪,一边含混不清地喃喃哄道:“不怕不怕,娶你。”

他笑了,闭了闭眼,咽下所有酸楚。只这轻飘飘,不能作数的一句,纵使身后是不见底的深渊,哪怕从此万劫不复,挫骨扬灰他也认了。

若这是唯一一次欢好,那就做到极致,最好让他此生难忘。

他抬腰迎合,吻得义无反顾,十年来的思念与爱恋,今夜混作万般纠缠,至死方休。

十年,梦一场荒唐。

 

后来,叶修隐晦地问起那晚有没有人提前回了安平司,大家都喝多了,他们人那么多,放过烟花后,又结伴去了不同的地方玩闹,谁会特别注意谁先回来,叶修也就作罢。

包子提起,喻文州那天好像先离开了。叶修问起时,喻文州坦然点头,说回来路上遇到许久未见的好友,便相邀去喝酒了。说完笑笑,疑惑地问叶修,那晚有什么事吗。叶修笑说能有什么事,就是不知道是谁在安平司吵吵嚷嚷的,害他没休息好。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京城这几日解了宵禁,热闹得很,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的。自正月十三上灯开始,几个小孩就兴奋不已,十四试灯那天,就已经跑出去逛了一圈,回来后大呼过瘾,就盼着日子赶紧到十五。

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

十五这天,除了当值的,一律跑去长街闹市逛花灯去了。叶修将将出门前,瞧见喻文州拿了几张地图准备回房间,又转了回去,跟在喻文州身后揶揄道:“今儿还是十五呢,你就开始过十六的日子了?”

喻文州回身,莞尔,“明早上朝要奏的本子。”

叶修咂舌,摇头晃脑,“浮生偷得半日闲。这公务是处理不完的。”

喻文州失笑,实在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就应了下来。

 

一年一度的元宵节,王宫贵胄,街市孩童都在这熙熙攘攘的长街闹市中摩肩接踵,同逛灯市共赏烟花。

前面人群聚集,喻文州本不想凑热闹,叶修却说,既来了,看看又何妨。

说到上元节,猜灯谜自是少不了的一项活动。似是有个灯谜半晌没人能猜出,小伙计在旁一个劲地招呼人,看喻文州一脸书生样,便对着他说,“公子,不妨一试?”

叶修也笑着朝他努嘴,“试试呗,解不了我来。”

本想婉拒的喻文州听到叶修后一句话,扭头看他一眼,转身应了伙计。

他本不是轻易血气上头的人,只在叶修面前却常常会被激得像个毛头少年,总想跟他争个高低。

大概是在情字方面已失了先机,所以总想从其他地方找回来。

小伙计将那盏灯转过来。谜面为“小人无用”,谜目为“药名”。

叶修看到的一瞬间就笑了起来,捅捅喻文州,故作遗憾地说:“可惜了,这该找王大眼来啊。”

“这位公子可是已经猜出来了?”

“这也不难,猜不出无非是不熟悉药罢了。”叶修说着看向身旁的喻文州 ,两人相视一笑,喻文州很自然地接话,“小人无用就使君子呗。”

小伙计:“两位公子实在是厉害,还猜吗?”

“我们要是猜下去,其他人就没得玩了。”叶修摆摆手,潇洒地转身离开,喻文州笑着摇摇头,跟了上去。

街道两旁摆满了小摊子,画糖人的、卖小饰品的还有捏面人的,最多的还是卖各种花灯的。

在摊子前挑挑拣拣半天后,叶修颇有兴致地买了两个水灯,递给喻文州一个。

喻文州挑眉,“不放天灯?”

水灯不是没人放,只是更多的还是放天灯,水灯大多是中元节放的。只是近年来,大家都没那么较真,也就是图个好看,天上地下一片敞亮流光皎洁。

喻文州边点灯边随口问了一句,“侯爷这是要放给谁?”

叶修摸着那盏竹篾扎纸的莲花样小灯,像是透过小小的河灯看些什么。

“当年随我一道去南疆的一个孩子未满十五,家里养不起了就送他参军,好吃口军粮过活。那年十五,五万嘉世军是在黄沙漫天中围着篝火过的,风沙很大,喝完酒都得吐一嘴沙子。”

叶修笑笑,像是想到什么,目光柔和下来,“这帮小子,平时被我管得严,难得的节日就可劲儿闹。有人突然拍了拍我肩膀,转过头吓我一跳。天边一轮明晃晃的满月,印出一口大白牙,嘿嘿地冲我傻笑。他说‘大帅,我跟你说,我们江南那边十五放的河灯,可好看了,一朵朵跟莲花似的,比河岸上抹了胭脂的姑娘都漂亮。家里边还来信说等我回去就给我讲媳妇。’说完又傻笑,我一看就知道这小兔崽子喝多了,外边冷的要死,我还得听他絮絮叨叨。”

“他说‘大帅,我给我娘说了,让她十五放河灯的时候,一定要向老天爷保佑大帅你平平安安的,带领咱们嘉世顺顺当当的打完仗!’后来……”许是突然觉得失言,叶修笑笑,不再多说。

周围喧闹嘈杂,叶修的话却一字不落的落在他心上,在他的记忆里,叶修从未向谁吐露过情绪,他总是能将情绪隐藏得很好。

他听得一怔,再看向叶修时,他已经将点了的水灯放到水面,他声音很轻,却字字铿锵。

“今日这灯,是为洒血南疆的各弟兄放的。”

小小的河灯寄托着沉如铁泥的感情,在河面上晃了晃,漾出周围一圈波纹涟漪,河面上盏盏河灯顺水而行,灯火忽闪忽闪的,衬着他的侧脸,显得坚毅且温柔。

喻文州收回目光,蹲在河岸边,看着河道面上闪烁的点点火光,突然问,“祈了什么愿?”

叶修闻言看了一眼他,看不见脸只能看见他的头顶的发髻,视线转回到刚刚放的水灯上,那摇曳的光辉已经漂出一些距离,再远一些就看不到、分不清了。

他淡淡道:“国泰民安。”

喻文州不再答话,兀自放灯。

起身时,踩到河岸边青石上的青苔,身子不可控地向前栽去,叶修眼明手快,拉住他向后一扯,揽着他的腰落在叶修身侧,脖颈擦着叶修的面颊堪堪而过。他惊了一惊,这天气要是落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叶修放开他后,有片刻的失神,他正了正身子,跟叶修道谢。叶修难得没有调笑他,点点头,转过身先走了。

 

谈判的结果是有三方愿意和谈,其余的都天真地想来这片沃土分一杯羹。

得知结果后,叶修便离开安平司两月有余,一路从北向南,巡视各重要关口,掌握各地区的兵力如何,好方便他之后着手排兵布阵。

行至江浙一带时,正巧遇上奉命来查今年大概能产多少粮食的喻文州,见到对方,两人皆是一愣。

地方官也没想到叶修会提前五天到,给二品以上官员准备的下榻之地早已被喻文州他们住下,所剩的房间也不够叶修一行人。

小县官着急上火,战战兢兢地问叶修能不能委身暂住在小客栈中。喻文州直接说他们去小客栈。叶修无所谓地摆摆手,表示那么麻烦做什么,直接跟喻文州他们挤挤就行了。

走在前头视察海防线的叶修回头问道:“不介意占你一半床位吧?”

喻文州还在想这要怎么个挤一挤,就听得叶修这么问了一句,他呼吸一滞,旋即无比自然地说:“不介意。”身旁的小县官对他俩的体恤感激涕零。

走在他身旁的喻文州看他嘴唇发干眼角通红,皱皱眉突然开口:“侯爷身子不适?”

叶修正举着千里眼看海上的巡防舰,随口应了一声,“不过是着凉,不是什么要紧事。”

一天马不停蹄的奔走后,连饭食都是草草用过又投入到公务中,休息时已是深夜。

喻文州回来时,叶修早已睡下。只留一盏小灯给他照明,烛火跳动。

忽明忽暗的灯影下,叶修眉眼间尽是疲惫,他掐了灯,放下罗帷,轻轻悄悄地在他身旁躺下。

约莫是药效起了,叶修鼻息均匀,睡得沉。喻文州心惊胆颤地躺在他身边,生怕这擂鼓声天的心跳吵醒他,一手揪着心口,放慢呼吸默默哄道:“别吵,乖一点。”

寒凉月光透过罗帷缝隙,隐约能看见叶修似在经历梦魇,他侧身,未经思考,手指已轻轻抚上叶修微蹙的眉,他一瞬屏住了呼吸,生怕叶修突然睁开眼。

叶修里衣微敞,露出那些可怖的伤痕,他上一次见到时,几乎震惊得呼吸不过来。

他伸手轻拢住那双怎么也捂不热的手,抵放在唇边,有些心酸的想:“你疼不疼?”

片刻后,他往叶修那边靠了靠,声细如蚊,像是在征求对方意见,“我抱抱你,好不好?”说完,缓缓环住他,抱住的瞬间,喻文州蹙眉,这才不过数月,他竟瘦了这许多。

手脚冰凉的叶修无意识地往热源靠,喻文州收了收手臂,抱得紧了些,用自己的体温让他暖和起来。

交颈而卧,不过如此。

小小的四方帷帐内,无限温情。不一会儿,叶修已经周身暖洋洋的,睡得安稳极了。

他瞧着叶修的眉眼,弯弯唇,有些得寸进尺地想道:原来人真的都是贪婪的。本来跟他睡一张床就已经很满足了,后来想抱抱他,现在抱着他又想亲亲他。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点得意忘形了,因为这样想的同时,他真的在叶修唇上偷了个香。

一个一夜好眠,一个一宿未睡。稀奇的是,两个人气色都很好。

之后几天,他都会在叶修睡着后,小心地将他揽在怀里,让他睡得舒服些,在清晨时,又不着痕迹地放开。

在江浙的最后一日,天下着淅沥淅沥的小雨,总算是有点清明时分的样子。

叶修回来时带着一身湿漉漉的雨水,喻文州暗暗皱了皱眉。待到晚间,叶修果然发起了低烧,喝了药就去躺着了。

等喻文州加紧忙完手上的事再回房,叶修已睡着了,棱角分明的脸却不是当年精神气十足的样子,倒像个久病的老者,白着一张脸,身上尽是清苦的药味。

恨只恨这年月不能偷,今夜过后,再见还不知是何时。一想到这,喻文州甚至想怜惜地在他额上落下一吻,但到底是忍住了,只轻轻给他提了提被子,退回时,却被拉住手腕。

他侧目,叶修依旧阖眸脸色苍白,声音低沉沙哑,“那夜,我知道是你。”惊得他颤了一下,忘了抽回手,喉头滚动,最后什么也没说,任叶修握着他的手睡去。

他不知道叶修如何得知的。但转念一想,叶修只肖不动声色,就能从他身边人的嘴里套话,再稍稍推测就能拆穿他的谎言。

叶修起初是信他的话的。只那日他拉住差点掉进河里的喻文州时,一股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尖。

那晚,他失了意识,事后虽被人妥帖的打理收拾过,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但那场情事中,一直萦绕在床笫间的独特味道,他不会忘。

七年前那一役后,喻文州一直睡得不大好。后来偶得一安神香,这才有几年安生觉。时间长了,身上免不了带了点香气,但不近身的话微不可察。自从回安平司后,他就再没用过,直到回了一趟蓝溪阁,才又重新沾上了味道。

亏得叶修失了意识却还能以气味识人,但喻文州还似平日里的温和模样,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不妥。他暗笑自己多心。状似不经意地旁敲侧击,黄少天也没有多心,随口一说,就被叶修推测出了。

可真知道真相后,他失神地对着满桌的文卷发呆。良久,自嘲的笑笑。罢了,喻文州既不想他知道,遂了他的意就是。

 

再见面已是金秋,敌军已有动作,大战在即,皇上召回各提督与叶修共商军事。粮草足够,特训了大半年的精兵,一切都很顺利。

如果叶修没有提出要挂帅出征的话。

八月桂花香,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明晃晃的阳光晃得他有些晕眩,是如何走出大殿回到景园的,喻文州已不大记得,他只觉得自己飘忽忽的。

走出大殿时,他不死心地向他确认,“决定了?”

叶修唇角噙笑望着他,点点头。他神色不改,颔首。

喻文州倒了杯茶,却不喝,只是盯着杯中浮沉的茶梗出神。恍惚想起那年他去南疆时,也是这样一个天高云阔的好天气。

劝?有什么好劝的。

他生来傲骨,宁可挂印出征,埋骨异乡,也绝不可能委身在这暖帐中无事可做。

那些多余的关心,叶修不需要,他也不会说。再怎么心疼不舍,也只能将担心放回肚子里,最后落出口的不过一句轻描淡写的保重。

想到这儿,喻文州径直去了叶园,将只剩一颗药的瓶子递给叶修,叶修笑,“你这是做什么?”

“如你所见。”喻文州又自顾自地倒了杯水递过去。

叶修晃了晃瓶子,倒出药丸放在手心,笑意不减,“这什么?”

 “毒药。”喻文州面色如常。

叶修恣意一笑,手一抬,喉头上下一滚,直接咽了下去。喻文州将那杯他未动的水端过来自己喝了,叶修好笑地看他的动作,起身去了红木柜那边,翻箱倒柜不知在找什么。

须臾片刻后,拿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过来,递给他。“给你个宝贝。”

喻文州狐疑地接过——一张画得丑兮兮的地图。他皮笑肉不笑地推回去,“侯爷还是自己留着当传家宝吧。”

叶修撑着下巴,笑得神秘兮兮,“藏宝图呢,找到就是你的。”喻文州瞥他一眼,将那张宛如草纸的藏宝图仔细叠好收了起来。

临走前,喻文州递给他一个小包袱,一件上好的天蚕衣,他摩挲着衣衫,眉眼柔和,似是轻叹。

方锐进来时恰巧看到他未收起来的衣衫,表情夸张地扑过来,摸着布料,问,“谁这么大手笔?居然舍得这极品。”

他不动声色从方锐手里扯过收好,不无嘲讽道:“你再真诚些,说不定也有这待遇。”

 

国泰民安。

这话叶修从未与他人说过,向来行动比语言更让人信服。可那日喻文州问他,他说了。他想,喻文州该是懂的。

他却不知,喻文州那日也是祈了愿的——不求花前月下,良人与共,惟愿他健康顺遂。

 

离京上前线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在叶修房里进行最后的确认。他是最后一个出门的,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声音,“还记得沙丘的那个夜晚吗?”

喻文州转过身,叶修正扭头看窗外,他似是想到什么,一下笑出声,“记得。”

 

那是他还在选拔营时发生的事,关于他们的考核项目,叶修非常没人性的要他们一帮半大孩子去端了最近无恶不作四处横行的一处匪窝。

虽然都是些半大孩子,但毕竟是安平司出来的真汉子,一个个人小鬼大的,再加上喻文州的计谋,将人家好好抢劫的一窝土匪搅得鸡飞狗跳,唇舌起泡,上火得很。

叶修那时正跟魏琛缩在树林里,脚下是一堆干干净净的骨头,那是他俩刚分食完的烤鸡。两人坐在树丫杈上打着饱嗝乐呵呵地啃着野果看戏打赌,赌谁更出彩。

“虽然黄少天那小子很聒噪,但是这届里面就他最出彩。”魏琛如是说。

叶修听他说完,将油腻腻又黏不啦叽的手往魏琛衣裳上蹭了蹭,表扬了一句。

“你眼光不错,我赌喻文州。”

任务完成得非常漂亮,在叶修开始打哈欠时,他们已经动作麻溜地将人捆了一团。就在这时,叶修瞥见一鬼鬼祟祟的人,他踹醒鼾声如猪的魏琛,“收网!”魏琛揉着屁股起身时,叶修早已不见人。

这伙土匪选的山头,也是个好位置,占据高地,易守难攻,前后又有树林做掩护,一侧是沙丘,挺高的,摔是摔不死人,摔个半残还是可以的。

叶修将将赶到时,那人刚好将一个看到叶修正在发懵的小屁孩踹下去,旁边的喻文州猛地将他拉回来,自己却掉了出去。叶修冲过去拉住他的手,然后……两人一起掉了下去。

叶修拍拍一直趴在他胸口的喻文州,“没事吧?”

喻文州抬起晕乎乎的脑袋看他,借着月色,叶修得以见到平日里明亮的眸子此刻懵懵懂懂的,配上那张迷茫的小脸,简直绝了。

叶修手背遮住眼睛笑起来,“摔傻了你?”

喻文州这才回神,从叶修身上慢慢爬起来,坐到一边,“多谢侯爷。”

上面突然传来毫不掩饰的狂笑声,大嗓门惊飞林中无数安睡鸟。

“叶侯,英雄救美啊!要我们拉你上来吗?”叶修还没来得及说话,魏琛又接着幸灾乐祸,“哎呀,瞧我这记性。侯爷无所不能,哪儿会需要我们救啊!”

叶修翻翻白眼,懒得理他,周围一帮孩子呆愣愣地看着魏琛一人在那儿乐不可支,“侯爷日夜操劳,今晚就好好休息吧,赏赏月,逗逗鸟,我们就先走啦!侯爷,我们真走啦!”

叶修笑骂:“快滚吧你!”

魏琛还在笑,“哎哎哎,那谁……哦哦,喻文州,记得照顾好咱叶侯爷啊!”

上面慢慢安静下来,喻文州扭头看向躺在地上双手枕于脑后,翘着腿的叶修,“侯爷,不回去吗?”

“回什么回,你没听魏琛说要我好好休息,赏月逗鸟啊?”

喻文州就闭嘴了,默默坐在他身边仰头看天,叶修偶尔跟他聊两句,逗他玩,调戏他,以至于喻文州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叶修就是个浪荡子,而不是威风凛凛的叶侯爷。

他就这么陪叶修赏了一晚的月,说了一晚上有的没的废话。

 

那是他看过最美的月色。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叶修转回视线,四目相对。

“以后会有更美的月色。”

喻文州笑容淡下去,“谁知道呢?”转身拉开门,迈步离开,关上门的瞬间,风声疾厉,掩了他飘无的话语。

“从来就不是我的。”

门上印着那个人单薄的背影,像是在叶修心上打下的一片阴影。

 

次日,叶修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这一派祥和宁静巍然的城阙。

城墙下,喻文州一袭白衣混在一片湛蓝中,煞是显眼。忽觉有道视线一直追着自己,他很想回头看看,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他脚步慢了慢,挺直脊背,缓缓地走向军队。

魏琛叼着根狗尾巴草来到叶修旁边,斜斜倚靠在栏杆上,偏着头看城下渺小的人群。嘴里的狗尾巴草上下晃动,就听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这小子还真是适合白衣。”

叶修听了魏琛的话,只淡淡嗯了声,视线落在身形挺拔如松的喻文州身上,随了他一路。

喻文州虽被称战术诡谲,其人却谦谦温润。叶修遇见过很多人,然这世间再没人似他,能将那样素净的颜色穿得那般洒脱俊逸。

刚出城门,喻文州拉住缰绳,回头与城楼上那人遥遥相望,可惜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人,只能见一抹青色的衣角在威严高耸的城楼上随风飘扬。他缓缓眨下眼,似要将这画面定格于脑海。

那人万丈的豪情中偏又带了点铁血的柔情,不多一厘不少一毫,恰到好处的惊艳,只一眼,就此沉溺,再移不开眼。

前方是破碎河山,身后是绕指柔情。他收回视线,随后夹了夹马腹,马鞭一扬,绝尘而去。

今日一别,山高水长,前路艰险,万望珍重。

 

北风起,战鼓鸣。

夷犯东海,胡扰西部,蛮侵南境, 北有鞑靼。各地军情紧急,喻文州整日都不得空,但不代表他不挂念叶修。

等开完作战会议,推演过数次沙盘,军帐中终于只剩下他一人。他皱着眉心揉揉发疼的太阳穴。

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叶修有次跟他谈到古往今来的大小战事,那次他俩聊得酣畅淋漓,浑身痛快。喻文州临离开时,叶修意犹未尽地说下次继续,他当时笑着应了。

疲倦的身子靠在行军床上,喻文州望着悬挂的地图,右手放在左胸口,出神地想,不知道叶修身体怎么样了。

喻文州盼着战争早日结束,他好回去见他,跟他秉烛夜谈,拌嘴逗趣。这样想着,他突然就笑了起来。

寒烟起,江波脉脉。

寒冬腊月,江面并没有滔天翻滚的巨浪,浪潮只轻轻浅浅地起伏,喻文州披着狐毛大氅,抓着刚刚送达的急件,心里有一块地方,塌了。

来报之人呈上一份图纸,说是喻文州知道接下来的战局怎么布置。喻文州接过,抖开,是叶修曾经特意跟他说起过的。

喻文州握着那份图纸,笑得突兀,这人就是死了,也能搅得天下不宁。

这一次,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喻文州脚下一晃,堪堪稳住身子,一口腥甜涌上来,被他咬着牙生生咽了回去。

之后的几场仗,喻文州的战术格外凌厉,所指之处,皆是大获全胜。收复所有失地那日,喻文州站在血浸湿的土地上,望着这片苍凉的残垣断壁,目之所及,满目疮痍,风声萧萧,将他口边的低语带向远方。

——再让我送你一程吧。

送你这万里河山,全你颗赤子之心。

 

这坡略陡,喻文州身子前倾,提了两个酒坛,慢慢往叶园后山那片幽深竹林走去。

许是近来雨水丰沛,脚下的泥土格外松软,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如雪衣角沾了零星的泥垢,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只专心脚下的路。

料峭春寒,他鼻尖却冒着薄汗,嘴唇微张着喘气,呼出丝丝白气。这竹林很是幽深,密密麻麻,拔节极高,遮了不少光线,确是消暑圣地,可放在腊月里,便是清寒刺骨。

喻文州行至一竹屋前,从屋内取出两个干净的白瓷杯,于廊前坐下。提起酒坛笑了笑,拔了酒塞,青梅的酒香便散在竹林的幽香中,给两个杯子斟满酒,一杯放身旁,一杯自斟自酌。

青梅酒是他向极善酿酒的韩文清讨的。

叶修以前偶尔贪杯便半夜跑去韩文清的酒窖里一坛子一坛子的搬,气得韩文清恨不能挂个“叶修勿进”的牌。

那时候的安平司经常热闹得鸡飞狗跳,多半都是拜叶修所赐。

喻文州把玩着手里的小瓷杯,倏地笑起来,只是这笑却没持续多久。

七年前,他说待他班师回朝之日,便领他们去偷尝韩文清所酿的青梅酒。

他盼啊盼,翘首盼回来的是如雪的纸钱。

七年后,他说等西北战事平定后,与他在叶园后山的竹林中品茗谈古今。

他等啊等,满心欢喜等来的是一纸讣文。

你啊,答应我的,从来做不到。

这酒,是不能就回忆的,越喝越苦。

品一口,苦进心里。再一垂头,白瓷杯里落下一滴水珠,漾开圈圈涟漪。

喻文州将自己杯中的青梅酒一饮而尽,拿过矮桌上的另一杯,凝视片刻,手一扬,洒在竹林。

今生欠我的,来世记得还。

 

三年后,喻文州告病解甲,孤身一人站在一处荒废许久的宅子前。

这是叶修先前给他的劳什子藏宝图,寻着过来后就发现这处宅子。

他苦笑,这算什么?

补偿么?

留给他这么一个冷冷清清的破宅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他想要的。

喻文州到底还是在这儿住下了,将整个宅子整理过后,慢慢现出原来的样子。他看着花坛的一隅,有片刻的失神。

第二年初冬,苏沐橙遣人送来一箱书册,说是叶修生前留下的,赠予喻文州总好过一把火烧个干净要有意义。

送到那日正好赶上新雪初霁。

他差人搬去藏书阁,遣退下人。捋捋袖子,抹布沾了温水,仔细将箱子上的灰尘泥泞擦去,才于灯下打开那略显厚重的箱子。

如苏沐橙所说,里面都是些难得的书籍。不仅仅是书籍难寻,更宝贵的是书册上的注释。

字不多,三三两两的,但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重点,有些甚至是他不曾想到的。

这些都是那人的思想,那人倾注过的心血。在无数个寒夜暑晚,眉眼含蓄,眼神深邃的阅过每行每句,不时提笔写上几句自己的见解。

一想到这,他目光缱绻,轻抚上那些文字像触上叶修微凉的薄薄的指尖一样。阖眸额头抵在书卷上,像是与那人碰头,鼻尖轻磨。想象着叶修写下这些文字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怎样的表情。是自信沉稳,是勾唇嘲讽,还是蹙眉深思?每一种都是他爱的样子。

他看得很慢,不漏过一个符节,遇上叶修的笔记就更慢些,似要用一辈子来读透。

待天色渐暗下去,手边读过的书简才堪堪两小卷。从天明到深夜,他仍坐于案前,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懒懒地斜倚在凭几上。

风声渐大,窗子猛地被吹开。冷冽的寒风夹带着细细的雪花吹散一室暖意,惹得烛火晃动,书页翻飞,哗哗作响。他起身关好小窗,再回到案几时,见一薄薄的纸张落在软塌上。

纸张泛黄,像是年月已久了。翻过有字的一面查看。

行云流水的字迹,凌厉的笔锋,手写千般相思万种柔情。

——喻美人。

 

少时,他性情温和,体格比同龄人小,长得又白皙,武力差得令人发指。在选拔营时,难免遭人取笑。小孩子的语言,愈是无意愈是伤人,但他面上仍一派平静。

直到有天叶修路过,来学府看看。正巧就看到他被人说娘娘腔。

喻文州一直记得,那天叶修并未穿朝服,只着一身灰蓝的袍子,负手而立,风华绝代,英气逼人。

叶修显然是听过他的传言,闻言转过身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末了笑着跟他说:“他们夸你呢。”

黄少天不满地嚷嚷,“谁夸他了,你会不会听话啊。”

他依旧笑道,“说你没文化你还喘上了。”然后问:“知道美人花吗?”

那几个小孩不敢说话,黄少天跟他熟些,撇撇嘴,没大没小地问,“什么美人花?”

叶修笑着瞟了他一眼,笑容里带了三分认真七分调戏,故意拖长话音,“虞——美——人。”

虞美人。喻美人。

黄少天愣了愣,随即捧腹大笑,“你这跟我们说的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叶修难得耐心极好地给他科普,“虞美人是历经涅槃后碧血染就的绝色。美在傲骨,美在它坚持的土地,有极高的药用价值。不过……”

说到这儿,叶修停顿了下,眼神若有若无的扫过他,笑得意味深长,“美则美矣,却是朵有毒的美人花。”

“是吧,喻美人儿。”

叶修没个正形的调侃他,尾音卷舌上翘,一双勾魂的桃花眼眼尾上挑,那模样说不出的风流轻佻。

喻文州抬眼望过去,正对上叶修玩味的眼神,他温和笑笑,并不回话。

他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地立在旁边听叶修胡说八道,不过他倒是真有些好奇起来。再一细想,这是说他够坚持,还是说他表面温顺,内里腹黑?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他们对他的取笑变了味儿。那日后,再没人那样叫过他。开始是不愿,后来是不敢。

只有叶修,从前是,后来也是。碰上他就调戏两句,叫他“喻美人”。他也不恼,笑眯眯地默许他这么叫。

 

自那人走后,再无人这么唤他。现下,却在书卷中看到专属那人的称谓。

他兀地笑起来,不是内敛含蓄不抵眼底的笑意,是开怀大笑。

叶修啊叶修,你心里是有我的。

足矣,足矣。

葱白的指尖来回摩挲着那纸上的三个字,将那薄薄的纸片置于胸前,捂着心口痴痴地笑,笑着笑着,脸上就是一片凉凉的水泽。

原来,自你当初说我是虞美人开始,结局就已经写好了。

当年,他回去后,翻资料查了查虞美人。

书上如此记载——

虞美人,寓意生离死别。

 

相遇是天意,相离是天命。

爱还在,人没了。

正正应了那句——情深,缘浅。

 

这日,风光正好。喻文州蹲在花坛边,旁边的铁锹上沾着泥土,开得正盛的虞美人花下,有个刚刚挖好的小土坑。

喻文州擦净手,摸出一把匕首,割下一绺青丝,又从胸口处摸出一个锦囊,拿出锦囊里的另一缕发,仔细地缠结在一起。细细地摩挲着,凝视许久后,缓缓放进锦囊里,放入小坑,盖上泥土。

锦囊里是两个人的发,一缕来自他,一缕来自叶修。

那晚他离开前,坐在床边端详着叶修褪去情潮的面孔,墨发散开,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取来小刀,挑起一缕割下,握在手心离开。

无数寒凉似水的夜里,捂着心口的锦囊,才觉得心是热的。在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征途中,这缕青丝成了他心间唯一的一抹温柔。

生不能同寝,死不能同穴。你既已离开,那这三千情丝也随你一并了去了罢。

从此,世间再无喻美人,只有鬼才喻文州。

 

有些事,喻文州永远都不会知道。

比如,叶修回安平司那年,他醉后趴在石桌上睡熟,叶修伸至他脸侧的手顿了顿,慢慢握紧成拳又收了回去。

又比如,喻文州离京前夜,从叶修房中走后,靠着门看皎皎明月,而叶修望着门上的影子叹息。

良久,他勾起一个凉凉的笑,低低道:“我命不好,就不祸害你了。”

他们之间隔着的又岂止是一扇门。

他这颗巴掌大的心原也装不下些什么,装了家仇国恨,就已经沉如五岳了,哪里还能再添点儿女情长,且他还拖着这副残缺破败的身子,保不齐哪天就见了阎王,临死前总要做点好事儿不是。

再比如——

当年,叶修折腾这个宅子时,魏琛一边骂骂咧咧地帮忙,一边好奇地问他建个私宅做什么。毕竟还有个红叶山庄等着他接手。

彼时春光正好,微风拂面,杨柳徐徐。

叶修正在打理院子,修长白皙的手上净是泥巴,笑得流里流气:“谁跟你似的当光棍,这宅子,我留着娶媳妇。”

微风过处,脚下刚栽的虞美人鲜艳夺目,身姿摇曳,万种风情。

他日若能在这里良人知己共白头,真真是岁月静好。

 

虞美人的根扎得深,叶修的情埋得也不浅。守着爱却从未被人看清,藏了一辈子,天知地知他自己知而别人不知。

左不过一句——痴人说人痴。


——FIN——


容我叨叨两句…………………………

还是算了……

嗯……

情爱之于他们,只是漫长人生里的一剂调味品,而非生命的主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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